紅塵瑣碎

#一寄红尘# 

　　很小的时候，龍舞在读古书时问龍妈：在生我的时候，附近有没有出现啥怪异的事情？比如说天上的星星，或者有一只大象，一条龍还是啥的闯进咱家？

       龍妈毫不思索的一句「什么都没有！」就结束了龍舞的任何美妙幻想。

       不过后来按龍爸龍妈偶尔的闲谈，总能说到龍舞因为是家里的长子长孙，所以除了拥有出生百日就送到照相馆拍照的荣耀外，也请了乡里的瞎子算命佬给推命。推命的结果是命中文星当头，却是多有「驿马」「孤辰宿寡」的命。都是一些要羁旅天涯的意思。    

　　每每说此，龍妈在家里就常常一声长吟“苦啊——”，那是潮剧里面旦角的起腔。长腔起后，龍妈不会继续，而是开始「摆古（讲故事）」，叙述家乡的点滴。那种种新鲜却是龍舞短暂的家乡生活所不曾经历的。看着龍舞那么好奇，龍妈就叹息，所以说你是沾不得家乡水的，是《镜花缘》中的人。《镜花缘》中有个离乡症，外婆不识字，却能把古书讲得生动，在龍妈很小时候就听外婆「讲古」，尤其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却没想到大了在龍舞身上印证。

　　爷爷有一哥哥。

　　在很早的岁月里，爷爷的哥哥就去国离乡。

　　祖母当晚做了一个梦。

　　梦中，在很遥远的番邦，出现了我们家族的一个祠堂。

　　祖母说，我知道，那个做哥哥的不会回来了，但是他将家族带到了外国，开枝散叶。

　　后来，龍爸长大了，成了我们乡村第一个考上大学而且是名校武汉大学的秀才。

　　祖母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条鲤鱼跳啊跳，跳到了外乡的池塘。

　　祖母就说，这个做哥哥的，也不会回来啦……

　　龍爸说，我们家族总是如此，做大哥的命定会离乡的。

　　这个命运转到了龍舞的身上。

　　在龍舞安安静静地在江门这个小巧安逸的城市工作了6年之后，突然有一天，仿佛毫无征兆地，背上生出了翅膀，那是一对很小很小的翅膀。在龍舞还不曾看清楚远方的时候，翅膀就轻轻地一扇，把龍舞带离了父亲身边。

　　飞走了，而且越飞越远。

　　龍爸把祖母的梦一再重复给龍家兄弟听。

　　那些变得有些溢彩的梦成了一种宿命。在深深扎入潮汕故居的前提下，长子离乡，开创更为庞大的根系，仿若为正在开屏的孔雀，添加愈发美丽斑斓的一道。

　　同样不断重复给龍舞的故事，是还在手续繁琐的年代，龍爸已经只身前往泰国寻亲，发现他的伯父一家果然在泰国将宗脉延续出去的喜悦。

　　现在龍爸离开家乡，身边的两个男孩，一个背负着离乡的宿命，一个扎根他的身旁。正好与家族传说多么类似。

　　但只是类似，因为这次有所不同，龍舞这个龍家长子长孙并没有在外地开枝散叶，至今依旧如同长不大的孩子在独孤求败的境地中打转。

　　2007年西藏之行后，小TA问，在负疚与行动上，你选择什么？

　　小TA是修真之士，一直处于出家和世俗之间，却都过得很洒脱。她认为，有的人宁愿选择一生愧疚，而不愿意做违反自己意愿或者原则的事情；而有的人怕负疚，而选择了执行那些自己所不愿意做的事情。

　　两者其实没有什么最好的结果，只有看你本人自己的选择。

　　黄磊在《嘿老头》中，看见李雪健扮演的老父亲各种乖张不可理喻的行为时，却毫无办法，实在憋屈不过，躲在一旁含泪哭泣。

     龍舞初看，觉得演得太夸张得很。不明白为啥影视中表现子女面对这种情形，总是欲哭无泪，委屈而又带着愤懑的样子。

     没想到也有被龍爸逼得如此的一天。

     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龍爸平日乐呵呵，无忧无虑的好老头模样，谁见了都喜欢。他也心宽体胖，面色越来越好，不仅胡子头发都茂密旺盛，三天不剪指甲就能长得惊人。可一旦龍爸忽然变得不认理的时候，却让人惊心，甚至可以呆站在垃圾堆中，如全真七子的「铁脚真人」王玉阳一样，任由谁人来劝，来拉，来架，都如如不动，无人能撼动。知道最后龍舞按捺不住，一把将龍爸抱起来，搬上二楼家中。

     龍爸大怒：「你是谁？你来我们家做什么？你走！你走！你滚出我的家！」

     就这样被龍爸一而再地赶走了。

     龍妈帮龍舞收拾好行李。

     再次说了关于龍家的命运，龍妈说：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其实你不属于这里的，年纪轻轻在家中呆着算怎么一回事？自己的生活节奏被大乱了，人生节奏也没了，呆着对谁都没有好处。我照顾你爸也不是这些年的事情，几十年都这么照顾过来了，反而你们健康生活，我们才真正安乐。

     说的长唠叨的话。只是，各种担忧可以显见。一次，龍舞听见龍妈在和朋友打电话的时候，龍妈说：龍舞龍七两个人都不是能赚钱的人，花不起钱请好的保姆来照顾龍爸，所以我只好自己刻苦，帮家里把请保姆的钱给省了……

     龍七安装的监控视频显示，龍妈在每个早上五点钟会叫醒龍爸上洗手间，为了让龍爸记住名字，每次都完整叫喊龍爸名字，并且让龍爸记住自己；六点钟让龍爸吃早餐，还特别用的「田七粉加花旗参」配的早餐；然后龍爸看电视或者睡觉，龍妈出去练剑。上午十点回来，帮龍爸清理房间，然后做午餐；然后午休，然后接龍七的孩子回来，然后做晚饭，然后……每天轻快勤持，规律如此。但是，在一家人吃完饭，各自散去后，每每龍舞收拾餐桌碗筷回到客厅，见到的是视频监控上看不到的镜头——龍妈松了口气地拿着遥控器打开电视，播放起她喜欢追看的连续剧，然后坐在餐桌前打瞌睡……

     毕竟，一人患病，全家人都被裹入漩涡，龍妈压力不小。更何况她内心还要兼顾着两个孩子，更加心思不定，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龍妈在多次否决龍舞请父母到北京住的建议后，却在某天打了一个突袭，突然跑到北京探望龍舞。发现真的如龍舞所说的，住着虽然不是豪宅却体面宽敞的房子，生活得一切齐整有序，干净整洁。才算放了心，相信龍舞在外面真的挺会过日子。这也是龍妈说的「龍舞你回家照顾父母，自己的生活节奏就没有了，家里的节奏也乱了，更何况现在都还没到需要你走这一步的时候。」的缘故。

       可是，家里什么时候才需要呢？

       龍妈摇摇头，最好永远不用到这一步。

　　龍妈说，很多年前找过当地最出名的神婆给你算过命了。那个神婆据说连澳门的何厚铧都不时会来请教的。而龍妈去验证的结果是神婆一语就道破了龍妈一直藏着的秘密——龍舞和龍七其实还有一个未能出生的弟弟。而且还道出龍七能结婚生孩子。

       让龍妈欣慰的是神婆说龍舞也不会出家的，还教龍龍妈几个法子，比如让龍舞在十字街头烧什么什么，然后经常做什么什么云云。都被龍舞一笑置之。倒是还未曾患病的龍爸却坚信龍舞这个孩子在中年之后将有大运，晚景欣然无所忧。

　　龍爸少年怀着大志出远门求学。

       期间也跑天安门接受毛主席接见，也学毛主席跑武汉长江万里横渡浪遏飞舟，也跑到甘肃康乐这样的边远山区当知青。直到被家乡的人发现年龄大把了还孤身一人而把他召回家乡成亲。

       等龍舞出生后，家乡的「青眜仔（会算命的盲公）」都说此子命好，未来是走文的人，就是会东奔西跑。所以龍爸不希望历史在龍舞身上重演，即便和龍妈两地分居了，也要自己亲自带着龍舞来教导。一直到2007年，龍舞从西藏回来后，龍爸还能当面念几首据说是龍舞小时候写的诗，比如「伏卧一夭草，不与争沟槽；今日甘地下，他年比天高」，「少时不立志，老时志何来」等等。朋友蚕豆一直感慨，说曾经听过龍爸很悲伤地说一生最后悔的事，是本来有机会帮龍舞上更好的大学，因为家中没钱，最终自小喜欢绘画的龍舞连艺术学校也没能去读。

       其实龍爸更后悔的大概是没有把龍舞管教好，终究让龍舞成了游离在各个城市的孤身浪子吧。所以，龍爸才会在爷爷去世之后，再也不回家乡去探亲了。龍妈说，他是羞于面对乡人询问孩子的近况。

       而即便是在交通最不方便的七八十年代，龍爸每年都一直坚持从遥远的甘肃、湖北等地方请长假、借钱，各种辗转地回家乡探亲。在龍舞的记忆中，路途遥远得记不得要转多少趟车，用长途公共汽车，还有人堆得慢慢的寸步难移的火车，然后还要在旅店甚至天桥上铺着报纸过夜，然后还要在夜半的时候被赶下汽车，随着人群走上轮渡，然后再寻找汽车登上，然后在夜半更深中，走到一灯如豆的家乡土屋，屋子内还洋溢着浓香的功夫茶。

      只是，在龍舞辞职回家照顾的这一年中，龍爸却多次提到回家乡的话题。甚至自己都把挂包背好了，证件拿齐了，还带着两个苹果，说路上吃，因为他知道家乡里这里还有一点距离，需要多拐两个弯才能走到。

       龍妈对龍爸得病的超然态度比学佛的人还洒脱，虽然龍妈也开始听龍舞的劝，去寺庙拜佛，念经。

　　龍妈指着各种报刊上说的消息说，我知道患了这种病的人就不会好的了。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开心。所以龍妈也不像龍七那样禁止龍爸吃甜食或者有事无事地钻被被窝躺着。

        各种资讯上写得分明，聪明得能执政当总统的里根、撒切尔夫人等等，在医疗条件那么好的美国膺，最终也落得患老年痴呆症而不能医治，更何况龍爸这样子。至少龍爸一生怕被人看不起，老了如此反而落得不用挂怀焦虑的心态，也许是一种福报。

       其实，家族中也没有人有过这样疾病。更何况龍妈家族那一边，还多是长寿之命，外婆活到99岁，去世前还能自己照顾自己，和我们聊天说话，思路敏捷清楚。而龍爸早在大学期间，就为将来防老而张罗，拜师学了太极拳和剑，退休前后也一直坚持着每天晨早在大操场快走很多圈。对于龍舞每天要强拉龍爸下楼晒太阳，走走运动，龍妈颇不以为然。因为她看到很多家庭的孩子也有雇了保姆每天领着父母外出走动的，结果几年后变成了被保姆推着轮椅出门。

       龍爸患病的诱因，推究起来，也是退休后被摩托车撞过的缘故。龍七形容现场龍爸流的血让他当时看得阵阵眩晕。后来龍爸被诊断有轻微脑震荡。人的「心力」和意志其实与身体关系是很大的，因为身体遭遇这次车祸，龍爸以前喜欢畅谈交流国家大事、全球军事的喜好逐渐消失，而喜欢静静坐在电视前听潮剧，看电视连续剧。

       回想到这一层，忽然记起有一年回乡，见龍爸看电视，就询问电视内容。龍爸不屑地摇头，「这部连续剧导演真是在犯糊涂，前面才说到指导员被敌人杀害了，忽然下一集指导员又出来训话了。」仔细一观察，发现是龍爸看完一集等不及广告，就调了另外一个频道，播放的正是上一集的内容，而龍爸一无所知。想来，那个时候的龍爸就已经开始失智了。也许，那时候龍舞就应该回来，找一份清闲一点的本地工作，每天配龍爸下下棋，聊聊国际时局，更好一些。

       在辞职回来照顾龍爸时，询问了在国外担任老人心理问题研究的子容兄关于龍爸的护理问题，子容其实也不乐观，以为如果不是早早发现，早早的治疗和花足够多的事件去针对性的照顾的话，最好的还是让老人活得开心最重要。但末了，子容还是鼓励多让老人动动脑，可惜，我们现在做得一切都挺晚的。龍爸已经连每天龍妈接回来的自己的孙子的名字的不能记得，而那名字还是他早早就取好，盼望了十年又十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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